破陣子
2021-10-20 16:28:00 來源:
□賈新城
責任編輯 尹麗
1
于男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令嚴光明非常意外。此時,他正專心致志地喂豬,落日余暉打到臉上,顯得挺剛毅。
兩個人是高中加警校同學,于男家在繁花縣鎮(zhèn)里,嚴光明土生土長于浪花鄉(xiāng)紅旗村。警校畢業(yè)后,于男分到縣公安局刑警隊,嚴光明分到鄉(xiāng)派出所當片警。二十五年后,兩年前,于男調(diào)任市局副局長,嚴光明在派出所長職務上被開除——一任一開剛好前后腳,在執(zhí)行一次抓捕任務時,他把手槍搞丟了,至今仍是一案在懸。
嚴光明往院門口看了看,沒有汽車,也沒有旁人。他咣當一聲把馬勺扔進豬食桶,兩只手在圍裙上擦抹了幾下,“你這也太突然了”。于男向他伸出手,說這樣一把好手,整天握著豬食勺子,實在太可惜了。不是雇了好幾個人嘛。嚴光明夸張地翻看了下自己的手,算了,還是洗洗的吧。于男便把手收回,順勢變換成一個抱膀的姿勢,顯得自然而然。
在帶于男進屋途中,嚴光明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少雇一個是一個,成本太大了。于男笑了笑,得了吧,誰不知道嚴經(jīng)理養(yǎng)豬發(fā)了?
嚴光明不置可否,拽開房門也不謙讓,掀起擋蠅珠簾,悶頭就進了屋,合攏起來的簾子撲了于男一身。
經(jīng)過中堂的廚房,嚴光明總算伸出手請于男進里屋,她微微一笑,邁大步走了進去。屋子里裝修擺設看上去跟普通村民家別無二致,與嚴光明穿著打扮整體形象一樣,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擁有幾百萬財富的家庭和主人。
“家財萬貫,長毛的不算?!眹拦饷髂苻拥男愿褚稽c沒變,他甚至能把半個小時前的話茬接過來續(xù)上,“談不上發(fā)不發(fā)的?!闭f著,他把于男安置到靠邊站前邊的椅子上,取過一個玻璃杯,抓起暖瓶給她倒上白開水,自己一屁股坐到炕沿上,點著支煙兀自吸起來,“這么大個領導上我這來,肯定有啥事吧?”
“也沒啥重要的事?!庇谀胁[著眼睛,噓噓呼呼地喝水,“槍找到了。”
啪嗒一聲,嚴光明手中的打火機掉到了地上。“小男子,你是說,我丟的那把槍找到了?”
2
“小男子”是嚴光明對于男的昵稱,這一點,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這個昵稱,嚴光明從高中一直叫到警校,從警校一直叫到她在鎮(zhèn)上結(jié)婚的那一天——彼時于男已經(jīng)當上了縣局刑警隊長,嚴光明任職所長滿一年。結(jié)婚當天,嚴光明早早就去幫忙張羅,滿心歡喜。不像影視作品里演的那樣,嚴光明喝得酩酊大醉啊,淚眼婆娑啊什么的,上邊說了,他一直表現(xiàn)得滿心歡喜。吃過喜宴,在與二位新人揮手告別、俯身鉆進汽車的瞬間,他回過頭喊了一聲:再見,小男子。
對于于男美滿的婚姻,和自己一直單身至今的生活,嚴光明確實是滿心歡喜的,看上去。這一點,前面也說了,他這個人,很抻。
所以,當于男冷丁聽到“小男子”仨字,一時沒反應過來——二十年了,這個稱呼她差不多都忘了。
“都這么突然地來了”,于男揚起臉,用反攻性的表情和語調(diào)說,“你覺得我是專門來開玩笑的嗎?”
嚴光明把已經(jīng)燙了手的煙頭抖摟掉,跳下炕沿,沖過去一把抱住了于男,嘴里罵了一句。
于男感覺到了疼痛,一把推開他:“共產(chǎn)黨員不可以罵人?;乜簧献?。”
在全市積案清剿戰(zhàn)役中,于男帶領專案組利用一個新搞到的重要證據(jù),鏖戰(zhàn)三個月,一步步撬開犯罪嫌疑人那個號稱鐵齒銅牙的嘴,按圖索驥在繁花鎮(zhèn)北山塔附近一棵松樹下挖出了那支手槍。關于鐵齒銅牙——犯罪嫌疑人確實也姓紀,竟叫紀大蘭。
“那個姓紀的,”嚴光明聽話地坐回炕沿上,“關在哪?”
“關在哪你也看不著。”于男筋鼻子撇嘴,“我怕那鐵欄桿不結(jié)實?!?/span>
嚴光明開始掰手指,就是交換著手,每一個手指都逐一掰到那種,指關節(jié)咔嚓咔嚓地響。好不容易十個手指都掰遍了,嚴光明又開始了新的一輪。于男抓起桌子上一個桔子砸了過去:“你打算掰到吃晚飯啊?!?/span>
于男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對面前這個坐立不安的男人說:她這次來,一是第一時間公布這個重大利好消息,第二是有件重要的事找他,有個工作想讓他幫忙。
3
在交待手槍藏匿地點之前,從紀姓犯罪嫌疑人鐵齒銅牙的口中,于男余罪深挖獲得另外線索。若能盡快找到這個物證,就可以以物找人,抓獲另外一個積案的主犯。在他們的術語里,這叫順藤摸瓜。
這個物證,就藏在他們紅旗村被叫做順山的山里,總體范圍他描述得很清楚,但因為年長日久具體位置確實說不上來。帶到現(xiàn)場,他也只能大面積地加以指認。
于男沒有立即組織開挖,一來她更急于拿下槍案,二來對紀大蘭的交待暫且存疑。手槍成功被挖出后,挖掘另一證據(jù)的工作就排上了日程。
“你們啥時候去的順山?”嚴光明抬頭看了眼窗外,就好像他能看到幾天前的事情似的,“我咋不知道?”
“當時來這個村,我還真想到了你。不過,我還是決定保密。”于男調(diào)皮地聳聳肩,“因為我得要活口,可不敢再出亂子?!?/span>
見嚴光明一咧嘴笑了,于男接著說:“現(xiàn)在知道也不晚。那么,憑你的智商,你應當知道我要你幫什么忙了。”
于男的設想和計劃是有道理的。從市里、縣里調(diào)警力不是不可以,但顯然有點不聰明。因為工作內(nèi)容就是大面積地用鍬挖土,基本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甚至還應該說,民警在這方面其實真不如農(nóng)民經(jīng)驗豐富。
嚴光明抻了一會兒,然后搖了搖頭,放下手機。
“費用我自然會考慮的?!庇谀猩埔庑员梢牡赝诹藝拦饷饕谎?,“瞅你那死出?!?/span>
“是錢的事,也不是錢的事?!眹拦饷鼽c著支煙吸上,“這事得找村支書?!?/span>
“我他媽找你們縣長都好使!”于男又把第二個桔子扔向嚴光明,這一次打得準,直接打臉上了,“熟人好辦事,找你這個百萬富翁就不行?”
嚴光明眨了眨眼睛,看了眼手機,又抻上了。
“槍,我給你找到了。”于男見桌子上實在沒啥可扔的了——杯子什么的確實不妥,就空揚了揚手,“你得表示表示。別忘了,你還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
就在這時,村支書拽開門進了屋:“于局說得對。”
4
翌日一大早,于男在賓館接到嚴光明的電話。好認,手機號末位連著四個8。這回嚴光明沒怎么抻,而是急急地撂了電話,反正就是請她盡快趕到他家,早飯也別吃。
于男是帶著三個偵查員在鎮(zhèn)上下榻的。昨天他們的汽車停在了村口,是要把動靜搞得越小越好。所以,用時十五分鐘,她們就趕到了。
這一次,汽車干脆就停到了嚴光明家大門口。不必要考慮什么動靜了,因為他家的院子里已經(jīng)人聲鼎沸——他連夜組織人殺了四頭豬、摘了園子里的菜,搭棚支鍋、生火過油,搬桌擺凳、碼盤摞碗,殺豬宴成功置辦起來了。
昨晚,嚴光明挨家挨戶通知的,說誰不參加這個宴會就是不給他面子。當然,另外一件事情也說了,每個勞力都要帶上一把鐵鍬。
于男一行四人剛一進院,不下兩百人的掌聲就響了起來。但聽村支書遠遠地喊:“老嚴丟的手槍找著啦!這小子哭了半宿。”
到底還是女人,淚窩子淺,于男的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在她的眼前,二百多個勞力在順山之上鋪開,熱火朝天地挖土找證據(jù)。
5
證據(jù)被挖出第三天的中午,于男看完幾個文字材料,時間接近12點了。她抓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打給女兒,問她給老媽準備的午飯什么進展。
這一天,是女兒父親去世三周年忌日,兩個人準備飯后去殯儀館看看他。水火無情,作為市消防中隊長的他,是在三年前抗洪救災的戰(zhàn)斗中走的。那水很混,救災時確實很像浴血奮戰(zhàn)。
就在于男撂下電話的當兒,嚴光明敲了敲開著的門,走進了她的辦公室,一句一抻地說:“我來了,小男子?!?/span>
嚴光明穿著于男郵寄給他的協(xié)警制服,是一整套,從襯衫領帶到外套,包括帽子和皮鞋,都是新的。
寄制服前,于男給繁花縣公安局長打了電話,說有一個老同志還不怎么老,非常適合回爐再造。局長哈哈一笑,必須的。
于男眼睛一直盯著面前這個讓她一下子回到警校時光的男人,不用看手指也能按到重播鍵:“姑娘,加倆菜,把酒也提前備好。有個老黨員,一起回家吃?!?/span>
到底還是女人,淚窩子淺,于男的眼淚刷地一下,又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