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法庭撒謊者的非自然死亡
2021-11-09 14:56:00 來源:
□暨秉恒
責任編輯 尹麗
天堂只是滿足了的欲望幻境,地獄只是受火刑的靈魂之影,投射于一片黑暗中:我們剛從那兒現(xiàn)身,將很快在那兒忘形。
——《魯拜集》
你試過在法庭上說謊么?手心透汗,大腦飛速地運轉(zhuǎn),悉心熨平的語氣里有一種字斟句酌的猶疑感。目光時而躲閃,臉上卻堆滿了情緒,仿佛光用聲浪便能將心虛和激動攪拌在一起,調(diào)制出一個堅不可摧的真相??犊愒~過后,你慢慢將身體靠上椅背,身心疲憊卻又放松,宛若經(jīng)歷了一場盛大的彌撒,靜候著那不可知的命運的洗禮。
第一場庭審 時間:2018.1.12
證人丁一走進法庭的時候,正是十點十分,法官在審判席上正襟危坐,頭頂上的國徽在燈光映射下熠熠生輝。
被告席上是一位青年男子,一頭黃毛,向丁一投來了似笑非笑的目光,帶了點意味深長的味道。他叫小武,曾是丁一蝸居在城中村時的房東之一。
另一位房東則是原告席上那位面色沉峻的中年男子。他叫大武,是小武的哥哥。
丁一知道他們今天為何坐在這里。
丁一之前住的那間小房子,算是兄弟倆父母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父母過世后,兄弟倆沒辦手續(xù),只是很有默契地輪流上門收租,長兄收單月,弟弟收雙月。
后來,小武在外面犯了事,欠下一大筆賠償款,大武出面默不作聲地幫他擺平了。事情了結(jié)的那一天,兄弟倆喚上丁一作陪,到街角的小酒館里大醉了一場。
酒到酣處,兄弟倆滿懷誠摯地口頭商定,弟弟以長兄墊付的賠償款和依慣例繼續(xù)收租三年的權利為代價,放棄了房子里的所有份額。觥籌交錯之間,臉上純粹的笑意在時光里雕刻成永恒。
想到這里,丁一不禁推了推眼鏡,試圖將記憶中的畫面與眼前的人影重疊在一起,不出所料地失敗了。果然,世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啊。
去年,老房子附近貼上了拆遷的公告,空氣中一種不安分的情緒在悄然發(fā)酵。約好的三年收租期限屆滿后,小武卻依然逢著雙月上門,仿若之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
嗅到不尋常氣息的大武,選擇在動遷協(xié)議簽訂前主動出擊——起訴要求小武歸還三年期滿后超額收取的租金。案子的數(shù)額不大,卻是兄弟間堪稱誅心的試探,隱隱成為動遷利益歸屬的重要錨點。
“此事天知地知,等拿到錢,你三我七!”丁一依然清楚地記得小武上門游說時激昂的語氣和那談到錢時突然亢奮揚起的左手。
而大武這邊卻寡言到只有兩個字,“幫我?!薄獜目端酥慕嵌葋砜?,小武在這場博弈里具有天然的優(yōu)勢。
為了逃避兄弟之間的糾葛,丁一索性從房子里搬了出來,然而不久之后,小武又再次找到了他。
丁一不是個本性貪婪的人,也不是沒有想過拒絕,但是一想到自己那陰暗潮濕的出租房、老家妻子期冀的目光和小寶待哺的哭聲,心底便如灌了鉛一般地沉重,而小武給出的誘惑大到讓他難以抗拒。
“證人,請在宣讀保證書后向法庭陳述你的證言。……”法官的一席話將丁一的思緒拉回了庭審現(xiàn)場。
丁一定了定神,壓抑住心底的忐忑之情,用盡量平緩的語氣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第二場庭審 時間:2018.4.11
原告梅姨遠遠地望向被告席上那個叫做丁一的男子,卻正好接觸到對面如冰水一般冷冽的目光,慌忙將視線移到了別的方向。
這是一場道路交通安全事故糾紛的庭審現(xiàn)場。梅姨坐在輪椅上,在法庭因封閉而顯得焦灼的空氣里,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煩悶。
打出生起,這是梅姨第二次上法庭,上一次還要追溯到30年前爭奪兒子撫養(yǎng)權的斗爭。如今,孫女都已經(jīng)快8歲了,長得清秀可人,像年輕時的她。
然而,又有什么意義呢?從小到大,自己就沒有脫開城中村方圓五公里的圈子:一下雨就泥濘不堪的狹窄巷道,頭頂上密密麻麻糾纏不清的電線,突然落在肩頭的不明本體的水,小攤上滋滋作響的煎豆腐,街頭巷陌的老煙民和燙著頭的文身青年……
她不得不與之和平共處,甚至同化。就像那莫比烏斯環(huán)上的螞蟻,嫁了一個平凡的男人,離了一場平凡的婚,養(yǎng)了一個并不爭氣的兒子,獨自拉扯成人,卻依然還在附近游蕩。
如今,自己最大的愿望,便是扶持孫女走出去,小家伙值得擁有更廣闊的天地——當然,這可能需要投入不菲的花費,而自己唯一的指望,可能就是那即將拆遷的老宅了。
“原告,請向法庭陳述你的訴訟請求、事實和理由?!?/span>
法官的一席話打斷了梅姨的思緒。代理人宣讀訴狀的聲音響起,梅姨將視線埋向桌前,嘆了口氣。若不是這損失難以承受,自己又何需與對面的青年對簿公堂?
兩個月前的晚上,梅姨在離家8個巷口的馬路邊上,被一輛高速駛過的黑色小轎車帶倒在地。一瞬間傳來的劇烈疼痛,讓她幾乎失去意識,隱約間只瞥到車牌的末兩位號碼——87。
正當無助之時,對面的這位青年推著自行車出現(xiàn)了,幫忙叫了救護車,還送她去了醫(yī)院。當時,梅姨的感激之情真是溢于言表。
不過,一切美好的故事都在梅姨看到醫(yī)院賬單的一瞬間結(jié)束了。她知道,如果不抓住眼前人,這可能會成為壓垮她脆弱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代理人宣讀訴狀的聲音如時的結(jié)束,法庭里忽然響起了梅姨痛苦的嘶喊:“法官大人,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第三場庭審 時間:2018.6.14
原告胡來寫意地靠在法庭的椅子上,手指悠哉地摩挲著那份紙質(zhì)考究的訴狀,擺出了一副“你看不慣我又干不掉我”的囂張做派。
白紙黑字,流水齊全,這可不怪我,要怪只能怪你那不爭氣的兒子。胡來得意地想著。
正所謂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現(xiàn)金不夠,房子來湊。論起發(fā)財?shù)拈T路,誰又能精得過我老胡呢?
法庭另一邊的被告席上,梅姨牙關緊咬,握緊的拳頭上青筋畢露。她身側(cè)的那位年輕男子沉默地垂著頭,仿佛只有下巴和胸口的親密接觸才能艱難地維系這個世界的平衡。
一個月前,當梅姨收到法院的文書時,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份簽著她和她兒子大名的房屋買賣合同將她在城中村里即將要面臨拆遷的老宅拱手相讓,訴狀上明晃晃的“配合辦理過戶”的幾個大字讓她的大腦一陣暈眩,險些坐倒在地上:這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
一切很快都水落石出了。
梅姨那游手好閑的兒子,平時沒做什么正經(jīng)行當,反倒染了一身的賭癮,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債。還無可還之際,便只能惦念上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房子了。
胡來招來一幫打手,逼著他用白紙騙取了母親的簽名,打印出了一份房屋買賣合同,又帶著他到銀行通過存取款和轉(zhuǎn)賬偽造了房價款支付的流水。隨后,一紙訴狀將他告到了法院,要求辦理房子的過戶手續(xù)。
看著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跪在面前,梅姨高高揚起的手顫抖良久,終究沒有落下。
在身側(cè)孫女懵懂的目光里,梅姨癱坐在輪椅上,兩行濁淚從眼角滾滾而下,心里泛起無邊的哀戚。
躲得過初一,終究還是躲不過十五嗎?
第四場庭審 時間:2018.10.30
作為本社區(qū)最高端的“商賬管理公司”的一員,小武向來對公司的福利和為人豪爽的胡總很有信心。
“金錢是被鑄造出來的自由!”
胡總掛在嘴邊的這句格言,他一直奉為圭臬、認真踐行,放貸時雁過拔毛,結(jié)息時錙銖必較,討債時毫不手軟。多年的艱苦奮斗,加上即將到來的拆遷,財務自由似乎唾手可及。
然而,一切美好的幻想都隨著3個月前的那次意外而破滅了。
那一天,小武從他那輛牌號為V587的黑色大眾里出來,經(jīng)過一幢人去樓空的待拆房屋,去向公司的臨時辦公點時,一個巨大的水箱從天而降,重重地將他砸倒在地上。
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全身纏滿了繃帶,胸部以下部位竟失去了知覺。高位截癱,如電視劇般的狗血情節(jié)竟這樣突兀地照進了現(xiàn)實。
一雙寬厚的手撫在了他的肩頭。他側(cè)過頭去,看到了兩眼通紅的大武。
“醫(yī)生說有恢復幾率……我陪你?!边€是那低沉質(zhì)樸的熟悉聲音。他抿了抿嘴唇,想說些什么場面話,卻徒勞地失敗了。
“前面的事都過去了……這事我會幫你討個說法?!甭牭竭@里,他終于忍不住背過頭去,蒙住臉,肩膀開始無聲地聳動。
警方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一個愚蠢的試圖盜賣水箱鐵制支架的流浪漢主導了這樣一出鬧劇。面對大武憤怒的詰問,他攤開雙手,一臉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麻木表情。
3個月后,大武以小武代理人的身份坐在了原告席上。
此刻,被告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胡來坐在法庭的另一邊,正不疾不徐地宣讀著自己的答辯意見。
“……原、被告之間從未簽訂過任何的勞動合同,原告的工資發(fā)放也并未通過被告公司的賬戶進行,原告也沒有提供任何工作證、招用記錄等可以證明勞動管理關系的材料……”
呵,這家伙倒算精明,竟然試圖通過確認勞動關系來向公司索要工傷賠償?胡來默默嗤笑了一聲。不過,自己怎么會沒預留點后手?
這兩年招的人,通通都是通過另一個毫不相干的皮包公司來指揮的,工錢通過多重的個人賬戶轉(zhuǎn)折發(fā)放,更不可能留下什么考勤記錄之類的把柄了。
“你就盡管告,告得贏算我輸。”腦子里回蕩著這句極其正確的廢話,胡來得意地瞇上了眼睛。
小武原來也算是自己手底下一員得力干將,但是現(xiàn)在么,還是讓他至親的兄長好好給他養(yǎng)老送終吧……
再見,謊言 時間:2019.12.31
今天是元旦前夕。
距離小武和大武的第一場訴訟一年零十一個月,距離梅姨和丁一的第二場訴訟一年零八個月,距離胡來和梅姨母子的第三場訴訟一年零六個月,距離小武和胡來公司的第四場訴訟一年零兩個月。距離小武的忌日——一年整。
一年前的今天,小武趁著大武不在,徒手翻出了病房的窗臺,床上只留下了一份早已擬好的遺書。
“哥,對不起。今生不能再連累你了?!贝笪漕澏?/span>地拿著遺書,起首這行字一點點地被不斷掉落的水跡暈開。
第二天,大武依著指示,從小武的抽屜里取出一張光盤和一張銀行卡,敲開了梅姨家的大門。
梅姨出車禍的那個晚上,逃逸的那個始作俑者,正是小武。在飛馳而去的半途,他也曾感到后悔,但下了車回到現(xiàn)場,卻只看到救護車呼嘯而去的背影。
梅姨兒子那筆虛構的轉(zhuǎn)賬流水,也正是小武經(jīng)手的。他偷偷用錄像錄下了整個過程,預謀在未來的某一天反詐胡來一筆巨款,此刻卻成了他案的重要證據(jù)。
5天后,丁一在住處的信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信封,里面有一張銀行卡和寫著取款密碼的紙條。紙條上沒有落款,只附了一句話:
“小伙子,你是好人,我不奢求你的原諒,愿你一生都有善報?!睙o需對寄信人追根溯源,丁一在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
當晚,丁一獨自走到了城中村的舊居前,枯坐半晌,最后從懷里取出一張薄薄的協(xié)議,點起火來付諸一炬。殘存的紙張上,隱約可見30%的字樣以及他和小武龍飛鳳舞的簽名,很快化作漫天飛灰。
幾個月后,胡來因涉嫌多項罪名被移送有關部門正式立案偵查。
有些人說謊,是為了家庭;有些人說謊,是為了生計;有些人說謊,卻是為了毫無底線的利益。真相固然可能被掩蓋一時,然而說謊的人們啊,你可知那命運不偏不倚,早已在暗中為一切都標注好了價格。
眼前的夜色漸漸深了,明黃色的路燈拉起長長的黑影,映得路人的面龐明暗不定。遠處,稀稀落落的禮炮聲已經(jīng)響起,不久之后,蕩滌靈魂的鐘聲也終將到來。
明年,一定會是全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