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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記載中，訟師無辜被陷害遭官府“訪拿”坐牢者大有人在。相比季君猷暗施冷箭，以烏有之事將縣官控至“大府”，諸福寶的這篇“滑稽稟單”還算客氣

我國保存最完整的縣衙——內(nèi)鄉(xiāng)縣衙。

訟師

史話

夏芒

訟師季君猷被官府“借故訪拿”，關(guān)押半年。為報一箭之仇，季化名“竊民”，將3只小雞之死訐告為“命案”，導(dǎo)致為官貪酷的陳知縣受到“大府”調(diào)查，盡遭“上官”白眼。若按俞蛟《鄉(xiāng)曲枝辭》“訟師果報記”的敘事邏輯，這未嘗不是一種以牙還牙的果報。

俞蛟對訟師深懷成見，對體制內(nèi)官員也并無好感。俞氏為人清高，“工文筆，善繪畫”，在清乾嘉時代“素負才名”，與他交往的人“皆一時名流”。他是浙江山陰人，一生“輾轉(zhuǎn)為幕”，當(dāng)過多年的“紹興師爺”，與官員打了一輩子交道，內(nèi)心對他們頗多輕蔑。

在俞蛟看來，多數(shù)官員養(yǎng)尊處優(yōu)，才學(xué)、智商都已退化；反之，高手在民間——民間訟師固然“奸宄”，但他們打官司“立意措詞”確有高明之處，常能達到“雖神明之宰，虛堂懸鏡，莫能燭其奸”的水準(zhǔn)。而那些充斥官場的顢頇之輩，一般都不是訟師的對手。

那么，問題就來了：朝廷“以三尺法付有司”，將司法大權(quán)交給各級官府，指望他們“彰善癉惡”，通過實施法律，使“過者知懲”“善者知勸”，從而凈化民風(fēng)，穩(wěn)定社會。但是衙門里庸官太多，不堪擔(dān)負朝廷重望。一遇訟師“奸回巧詐”“逞其伎倆”，難識其奸，就會導(dǎo)致“是非曲直無從辨”，斷出冤假錯案，令“生者負疚，死者含冤”。悲劇何從避免？

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誰“造孽”，誰遭譴。俞氏《鄉(xiāng)曲枝辭》兩則軼事，就是要告誡那些在他看來個個“奸回巧詐”的訟師們，警告其莫施巧詐制造冤孽，否則可要當(dāng)心報應(yīng)。這種與紀曉嵐講鬼故事類似的嚇阻方式，也算用心良苦——

軼事一，發(fā)生在新昌（今屬浙江紹興）：訟師陳某替人“作詞”助訟，一向精明，屬于“訟師之黠者”。一日，某店主因發(fā)現(xiàn)奸情“怒殺其妻”，卻跑了奸夫，無法提供“奸證”。陳訟師收了錢，之后“罄囊謀之”，教唆當(dāng)事人隨機挑選一位進店的男性客人，將其殺死誣為奸夫，即可免罪。商人依計而行，萬沒想到，無辜被殺者，結(jié)果竟是陳某自己的兒子。

軼事二，發(fā)生在吳江（今屬江蘇蘇州）：訟師酈允恭一向“刀筆犀利”，常有當(dāng)事人“以重金奉酈求計”，一旦“經(jīng)其謀訟”，官司“無不勝”。其中一起案子，便是那樁十分著名的、被后世“訟師秘本”奉為經(jīng)典的“咬耳寫狀”案：一老翁毆子，“其子抵觸，隕翁二齒”，訟師“呼子耳語，因嚙其耳”，然后教他謊稱“因父噬耳急，痛極求脫，不圖傷老親齒也”，以此脫罪。最后的結(jié)局是：酈訟師晚年“妻女相繼竊貲遁”，老伴和女兒拿走家產(chǎn)，將他拋棄，酈某竟至“窮餓以死”。

兩個故事的邏輯，都是惡有惡報：教人濫殺無辜者，沒想到自己的骨肉也在無辜之列，冥冥之中遭到反噬，痛失親子；教逆子誹謗尊親，謀求脫罪者，到頭來自己的妻女也都不親不孝，最終將他拋棄。正所謂：“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span>

俞氏的兩個故事，似乎都在暗示“人道”之上更有“天道”：“三尺法”雖可欺枉，三尺之上卻有神明！為惡欺法者不如及時收手，趁早改行。否則，必遭“果報”，即便“幸免王章”，逃過官府懲治，又豈能“復(fù)逃陰譴”，躲避“天公”的制裁？

然而細心者不難看出，上述兩則關(guān)于“果報”的故事，又都存在一個明顯的邏輯漏洞，那就是冤假錯案的形成，固然有無良訟師“逞其伎倆，以撓國家之法”的外在干擾因素，但其實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于那時法律制度與官僚體系內(nèi)部存在的種種問題——

第一則軼事，訟師陳某教唆殺人，固然十惡不赦。但按照當(dāng)時的法律，女子“偷奸”同樣罪大惡極，乃至在當(dāng)時“諺有殺奸必雙之語”。以民間百姓的經(jīng)驗，如能“捉奸成雙”，抓住證據(jù)，哪怕由此殺人，也會被免去大部分責(zé)任。陳某替殺妻者出此惡謀以為救身之計，很大程度上是鉆上述惡法及司法審判陋規(guī)的空子。

第二則軼事，訟師酈某助逆子為虐，幫他編造假供，誹謗尊親，固然失德瀆法。但主審官的糊涂顢頇，則是造成此案冤假的內(nèi)在原因。“邑宰”大人堂審草率，僅憑被告耳朵上的一點血跡，就相信了逆子的謊話。他不僅“原情薄責(zé)貰死”，免逆子重罪，還當(dāng)堂斥責(zé)那位被打掉門牙的老父訓(xùn)子不當(dāng)：“子有過，撻楚以懲之，嚙其肉以為快，非豺狼乎？”

那么，問題又來了：假如真有“天道”，以衙門陋規(guī)之多，官員顢頇之甚，無疑該為由此導(dǎo)致的冤假錯案背負“天譴”，緣何只將“果報”加在訟師頭上？那些無辜成為替罪羊的訟師們，斷然不會就此心甘。于是，便出現(xiàn)了如下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刀筆菁華·訟師惡稟菁華》中，有一篇“控為突兀事”的告詞，全文雖只25字，竟頗為拗口，難以卒讀。此告詞是著名訟師諸福寶專為報復(fù)當(dāng)?shù)匾晃恍聛淼目h令而作。據(jù)說，該縣令甫一上任，便同訟師勢同水火，諸福寶“心銜之綦切”。

一日，碰到有人因刻圖章與一石姓藝人打得頭破血流，求寫狀詞。諸聽說縣令大人“患欠舌”，說話時有類似舌頭短的發(fā)音障礙，于是代作“稟單”云：“有石雪澤者，勒刻劣木約日不出，擲石擊額，額裂血出。懇即核奪?！敝T福寶只用了了數(shù)字，卻是苦心挑選，字字瞄準(zhǔn)縣令口舌發(fā)音的難點，致其公堂出丑，傳為笑柄。

史料記載中，訟師無辜被陷害遭官府“訪拿”坐牢者大有人在。相比季君猷暗施冷箭，以烏有之事將縣官控至“大府”，諸福寶的這篇“滑稽稟單”還算客氣——只不過是用相對詼諧輕松的方式，讓官員們略嘗了一點“果報”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