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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寄簃公

沈厚鐸

　　清末修律大臣沈家本所著的《敘雪堂故事》，記錄了山西巡撫勒保的一份為代州平民孟木成冤案請命的奏折。

　　乾隆五十一年九月，勒保剛從兵部右侍郎轉(zhuǎn)任山西巡撫。到任不久，有一名叫孟鵬程的代州人到巡撫衙門擊鼓鳴冤。勒保立即升堂審理。

　　孟鵬程遞交了狀紙，并說：乾隆四十九年三月份，孟木成扎傷張光裕致其身死一案，自己為目擊證人。但是，他并不知道張光裕與孟木成因何起釁，也不知道張光裕身死是否確因被孟木成扎傷，更沒有將張光裕尸體背送到溝內(nèi)的情節(jié)。

　　孟鵬程喊冤道：案卷記錄的證詞，都是自己害怕刑訊的“誣招”?，F(xiàn)在孟木成被問擬死罪，都是因為他“誣招”造成的。感到良心過不去的他，不得不把事情原委申明，請大老爺明查。

　　聽了孟鵬程的申述，勒保就調(diào)出原卷仔細查看。勒保在奏章中描述了卷中記錄的案件情由：代州人張光裕向孟木成借錢未還，就把自己的土地立訂契約抵償給孟木成。在抵押的土地旁邊，有一片荒灘地，并未在抵償土地范圍之內(nèi)。孟木成于乾隆四十九年春，開始在荒灘種植茭禾（茭白禾苗）。張光裕發(fā)現(xiàn)后，告訴孟木成，灘地不在抵償土地范圍之內(nèi)。孟木成答應，丈量清楚就退還。

　　當年三月二十八日晚，張光裕醉酒之后，到孟木成的店鋪內(nèi)混罵。店鋪伙計崔晸把張光裕勸回。到了二更時，張光裕又到孟木成家，孟木成把張光裕讓入書房?？蓮埞庠＿€是詈罵不止，愈罵愈兇。二人于是互相揪打起來。

　　孟木成順手拿起一把刀亂扎亂劃，致傷張光裕頷頦、耳根等處倒地。孟木成的父親孟宗道和家中工人孟鵬程聽到聲音，趕過去看到張光裕受傷，感到無法處置。

　　孟鵬程起意，把張光裕背送他處，希圖隱瞞。孟木成就請孟鵬程將張光裕背至郝家灣溝。

　　張光燦尋找到茍延殘喘的張光裕，于是到崞縣報案。縣衙還未及驗傷、偵訊，張光裕旋即殞命。崞縣衙署根據(jù)前情，由司審辦將孟木成按照“毆殺人律”判以絞監(jiān)候、孟鵬程照“不應重律”擬杖八十。

　　崞縣知縣高虞祥將案件報送知州，代州知州吳重光接案，升堂審理，隨即報告當時省巡撫農(nóng)起。

　　農(nóng)起于乾隆五十年五月，奏呈刑部。之后，得到諭旨：“孟木成依擬應絞，著監(jiān)候，秋后處決，余依議。欽此?！睕]想到，農(nóng)起還沒來得及執(zhí)行，就一命嗚呼了。

　　農(nóng)起死后，伊桑阿從直隸布政使升遷山西巡撫。乾隆五十一年，伊桑阿將孟木成擬入秋審情實，準備匯冊具題。還沒辦就，六月伊桑阿的父親去世，他于是請假回家辦喪事去了。繼任的福崧，臨時從浙江巡撫遷調(diào)山西，結果也還沒來得及辦事，當年九月就因貪污罪被革職。

　　于是，就有了勒保九月升遷山西巡撫的諭旨。

　　勒保讀完關于孟木成的案卷，立即下令司監(jiān)提審孟木成。孟木成到堂就開始喊冤，所供述的情節(jié)，與孟鵬程所呈申訴狀無異。

　　撫臺勒保認真審查此案，發(fā)現(xiàn)孟木成扎傷張光裕倒地之后別無證見，只有孟木成之父孟宗道和孟鵬程二人是目擊者。而且，是孟鵬程提意將張光裕背送至郝家灣溝內(nèi)，希圖隱瞞，所以孟鵬程才是案中要證。

　　勒保大人分析：“從前定案時自必因其指證確鑿，毫無疑義，是以將孟木成擬抵具題。如果畏刑誣服，何以事隔兩載，不特并無一人翻控，即孟鵬程亦無一言申訴？且當本年秋審時，孟木成又不自行鳴冤，直至今日始據(jù)孟鵬程代為呈辯，其中必有賄囑翻異情事?！彼J為：“人命重情不厭詳慎，自應徹底究明，以成信讞?！?/p>

　　正在開始提審相關人犯，進行證質(zhì)、訊問期間，勒保接到了刑部發(fā)來的秋決部文。孟木成一犯也在勾到文內(nèi)，理應依部文處決。

　　勒保在奏章中說明：“臣因案關出入，未便遞行處決，致有冤抑?！彼?，他“現(xiàn)將孟木成暫緩行刑，一面星飛提集人犯，逐一嚴加訊究。如審系虛捏，即將孟木成立行正法，并將孟鵬程從重治罪，以示懲儆。倘另有別情，臣亦即據(jù)實具奏，請旨究辦”。

　　勒保奏章送到刑部后，對皇上已經(jīng)勾決的案子，刑部自然不敢擅斷。很快，奏章轉(zhuǎn)呈乾隆皇帝弘歷。

　　乾隆五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弘歷在閱看的奏章上批復：“甚是，即有旨諭。欽此?！币簿褪峭饬死毡γ夏境蓵壕張?zhí)行的請求，并且另外還有旨諭。

　　同日，弘歷就發(fā)上諭，指出：據(jù)勒保奏，到任后，有代州民孟鵬程呈稱，孟木成扎傷張光裕身死問擬絞候一案，從前指他為證，是畏刑誣認。其扎傷致死張光裕，他本人并不知情，他的申明是合理的。現(xiàn)在孟木成一犯奉到部文，雖然已經(jīng)勾到，但既然案關出入，未便遽行處決，致有冤抑。勒保請將孟木成暫緩行刑，提集犯證、嚴訊確實后，再行辦理的要求，是正確的。

　　弘歷指出：這個案子，孟木成扎死張光裕之后，從前定案時，是因為孟鵬程指證確鑿，所以將孟木成判為抵命處死?，F(xiàn)在，孟鵬程又以因為他作證是畏刑誣認，所以代孟木成呈辯伸冤。其中，恐怕尚有別項情節(jié)。

　　人命重情不可不徹底究訊，以成信讞。但事隔兩載，孟鵬程并無一言申訴。本年秋審，孟木成又不自行鳴冤，直至此時，孟鵬程方為其辯訴，亦難保無賄囑翻異的情節(jié)。如今，勒保巡撫提訊各犯，如果孟鵬程所控屬實，自應即為平反，以申冤獄。若審系虛捏，即將孟木成即行正法，并將孟鵬程從重治罪，以儆刁頑。

　　根據(jù)弘歷的指示，勒保組織了認真的審理和檢驗，認定張光裕尸身并無刀傷，不是孟木成扎傷致死，當然也就沒有孟鵬程背走張光裕的情節(jié)。于是，勒保把再審的結果，報告刑部，轉(zhuǎn)呈弘歷。

　　當年十二月十五日，弘歷就此案發(fā)下上諭：“據(jù)勒保奏，孟木成扎死張光裕一案，檢明尸骨并非刀傷一折。此案原因孟鵬程指證確鑿，是以將孟木成擬抵。今孟鵬程既以伊作證之處系畏刑誣認，代為呈辯伸冤，而檢驗尸骨并非刀傷身死，其中必有別情?！?/p>

　　至于是什么人在作祟，也應該調(diào)查清楚。于是，弘歷派遣刑部侍郎姜晟帶著精明能干的司員和經(jīng)驗豐富的仵作前往會同調(diào)查，要求必須秉公審理，定擬之后具文呈奏。

　　弘歷指示：“其所參相驗不實之崞縣知縣高虞祥，承審錯誤之原任代州知州吳重光，均著革職。該侍郎會同該巡撫一并嚴審究辦?！边@就是說，從初審的崞縣知縣高虞祥、接審的代州知州吳重光，直到陜西巡撫及刑部受理的侍郎全部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罰。當然，那位過世的巡撫農(nóng)起是無從懲治了。回家丁憂的巡撫伊桑阿，也應該是幸免了的。

　　乾隆五十二年二月初五日，姜晟等再次檢驗張光裕的尸骨，其傷實并非刃傷，也不是孟木成毆打致死。審明孟木成確是被冤誣。姜晟、勒保等立即擬議具奏：“孟木成一犯不應仍行監(jiān)禁，請旨釋放?！焙芸?，他們得到了弘歷“依議”的圣旨。孟木成冤案終被平反。

　　對這通奏章，沈家本未加評論或按語，但從中不難品味其選錄這通奏章的用心。他歷來嫉惡如仇，尤其對訟獄中的不公正，甚至草菅人命更是痛惡至極。同時，他也對莘莘草民的伸冤之路極為同情。

　　在初到秋審處主持工作時，沈家本還為敘雪堂擬定了這樣一副對聯(lián)：“敘雪本來難，維能曲意平反累累者，已受十分苦楚；飲冰當共勉，要在虛心推鞫兢兢哉，勿存一點偽私?！逼渲校缺磉_了對百姓艱難申訴的深深同情，也對司法審判人員提出了要求。

　　而前文所述那通奏章，直接證明了當時刑訊制造冤獄的現(xiàn)實。這或許就是沈家本在司法改革中堅決廢除刑訊的動因之一。

　　 （作者為沈家本四世孫）